论诗歌教学－阮真

阮越良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   论诗歌教学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阮真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《集美师范月刊》 1926年 [ 第1期 ，44-50页]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《集美周刊》 1926年 [ 第132期 ，10-13页]
        自时人倡为白话新诗摈弃格律声韵以求放，于是中小学生皆能成诗，其上也者以晦涩自高，以刻划自矜，或且强合西诗体格以标奇立异。其下也者浅率鄙俚，呕哑嘲哳，取时人尝试之作，奉为圭臬，初未解乎命意遣辞运笔谋篇，徒加底了呀吗以成无章之文，下韵之语曰：“我能诗！”且自署其集以问世，呜呼！此岂足与言诗哉！夫余非好诋毁新诗也，且非谓吾国旧诗不容改革也。特以改革自有其道，彼彷徨户外，而未尝入室者，不足与言诗也。然泥古者流。又复闭门造车不求合辙，膺今日学校之讲席，而犹以科举时代之试帖授学生，其讲习也偏于近体律绝；其命题也，曰蒲剑、曰艾人、曰秋菊、曰牡丹、曰夏日闲居、曰重九登高；其改作也，检韵搜典，雕辞琢句以求工，排律对偶以求整；犹明诏学生曰：“此学诗不二法门也！”呜呼！此岂足与言诗哉！夫余非谓彼辈所言者非诗也。特以言今日之诗则又有其道，彼既入其室，深闭固拒而不知出者，亦不足与言诗也。
        余初学为诗，好读渊明集与东坡和陶诗，偶有试作以示师友，曰：“冲和淡永，可以学陶者。”余乃弃陶而读唐不喜李杜，而致力于王储韦柳间。又有所作以示师友，曰：“此学陶而近于王储韦柳者。”乃复弃王储韦柳而读香山集，又有所作，以示师友，曰：“此香山流也。”乃卒复弃之。盖师友以此相推崇而余则转鄙夷之，余深服胡适改良文学之言曰：“有什么话，说什么话；话怎么说，便怎么说；说自己的话，别说人家的话”为文为诗，同一理也。乃读历代诗，不分派别，取其惬我怀者，熟诵而默识之。上取诗骚以探其源；出入乐府以明其变；旁及词曲以穷其流，必求不似古人，乃成我诗，然学不宏辞不富，所作卒不离于香山者，此才性之限也。往岁在宁，以师命编辑平民课本，乃撰读书歌、摇船歌、国旗歌、踏青歌、衣食住歌数首，以寓平民教育之旨。辞虽不佳，意每得之，盖能不似古人也。
        夫诗歌之道，取其温柔敦厚，足以与兴观群怨，内以抒情述志，外以讽谕当世。冀有以挽颓风振末俗，补教化，益世道也，非欲自命诗人，工为雕虫小技也。欲为世道鸣其不平，取人世间抑郁怨愤悲痛疾苦之事以鸣之，非欲自槪其穷愁抑郁，牢骚不平，以怨天而尤人，亦非欲自鸣其清高绝俗，隐逸闲适，以欺天下后世也。对劳农苦役，思有以慰其心情；对贪官暴吏，思有以抑其势焰，对后生小子，思有以养其天和；对匹夫匹妇，思有以导其人生之正轨；对三军士卒，思有以振其爱国之精神；此诗人之天责也。抑诗之所资，非尽在山水花鸟风月草木也。山水花鸟风月草木之诗，古人为之多矣。又何待乎今日之诗人？太白之诗，非不隽快也，而所作几尽在山水花鸟风月草木之间。世亦何贵有此诗人哉！至于工为谄谀以求进身；友朋酬酢以取燕乐；闺阁猥媟以贪荒淫，此已自丧其诗德，犹足见齿于诗人乎？其有世俗之士，满纸清高，一身污浊，无病呻吟，工于作伪者，惟有以嗣宗白眼对之耳。诗之为德，曰真、曰善、曰美。苟损其真，则无美善之可言。诸生初学为诗，不可不慎之于始也。余未尝轻以诗文酬人，对俗士未尝道及之。诸生有志于诗，不可不力争上游也。今请再言其次：
        夫师范生之学诗，非以应制而干禄也，非以歌功而颂德也，亦非必以名世而成家也。若处今日危乱之世，不思济国利民，而以吟风弄月为能事者，则直无心肝者也。诸生志在教育，则凡有补学校教育与社会教化者，不可不习为也。诸生当尤致力于通俗歌谣与儿童诗歌。不通古韵而以国语今韵为准则者，不为病也。不拘五言七言而长短句间出者，不为病也；纯乎天籁而不严守平仄者，不为病也；短至四韵八韵，长至数百韵者，不为病也。以此而言诗，则新诗可也；旧诗可也，即破除诗乐词曲之藩篱，混同而变化之，以为诗歌，亦无不可也。然苟不谈古人之诗，则彷徨歧途，不得其门而入矣；苟拘泥古道，则深闭固拒，入而不知出矣。诸生初学为诗，摹拟前人之作，固为必经之阶，然欲有所成就，不可不自辟蹊径也。吾闻之，西洋学者无论其为哲学、为文学、为艺术，欲得其一以名世者，其派别途径不一也。人弃我取；人夺我予；人树其帜，吾不为之摇旗呐喊也；人创一说，吾不随从而附和也。学问之中，自有平坦大道，贵能独具只眼，自识趋向耳。抑诗文之业，非一时之业，乃千万世之业也。有风靡一时，不久湮没无闻者；有违时忤俗，而享大名于身后者，有见轻于一时，而见重百世者，诸生固有志于此，不可以世俗毁誉从违，今请再论诗体：
        吾国诗体众矣，有以字句长短名者，有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之古诗。其体略见于三百篇。五古至汉而兴，七古至唐而盛，故流行古诗，以五七言为最多，又有所谓近体五七言律绝者，江沈徐廋开其端，起于六朝之末而大盛于唐。唐以后之诗无不规摹前代也。有一二三四以至十一言相间而出者，所谓杂体也。有依声和永而入于乐者，所谓乐府也。杂体歌行有即事命篇者，曰歌、曰行、曰词、曰曲、曰吟、曰操、曰引、曰谣、曰唱、曰弄、曰愁，叹、思、忆、哀、乐、怨、别、者皆出入于乐府者也，其有词有声者皆入乐，其有词无声者多杂体也。有以时代名者：曰建安体、曰黄初体、曰正始体、曰太康体、曰元嘉体、曰齐梁体、曰唐诗初盛中晚体、曰元和体、曰大历体、曰元佑体，有以作者名姓名者曰苏李曹刘、陶谢、徐廋、江沈，唐以前之诗也。曰王杨卢骆、曰曲江、曰少陵、曰太白、曰高达夫、曰孟浩然、曰岑嘉州、曰贾浪仙、曰王储韦柳、曰昌黎、曰长吉、曰元白、曰温季，皆唐人之卓卓者。曰东坡、曰山谷、曰放翁、曰后山、曰荆公、曰康节，皆宋人之继起者。求之于金则有遗山，于元则有孟頫，于明则有高启，于清则有梅村、渔洋、归愚，其他依附前人而未能独成家派者可不及也。有以品格或地域名者曰柏梁体、曰玉台体、曰文选派、曰江西派、曰西昆体、曰宫体、曰香奁体、曰台阁体，多有一体而重见数名者。夫好为名目，以家派宗法自守者，吾国文人之陋习也。昔人为诗以不属家派为耻，余则以仅属家派为耻，诸生欲有以光大前人之业，而自成一格者，慎勿依附古人也。诸生当知欲求肖似古人，依附一家一派者，固亦不难，难在我之自立耳。时代不同，而学术思想均大变，学为诗歌者，犹可墨守成法，为古人之奴隶乎，虽然诸生当初学之始，不可不有所资以摹拟者，则上取诸陶、次取诸杜、次取孟王储韦柳、次取香山、次取放翁、次取梅村，近人胡适之氏其尝试精神有足训勉吾曹者，偶一寓目可也。其他虽列诸书肆，自美其名曰春花秋月者，唾而弃之可耳。
        诸生读诗，当解其意，次会其神，次玩其风韵格调，其有惬意者，必熟诵而默识之。古人以推敲为美谈，而诸生学诗，则不可专于辞句间求之。彼雕辞琢句以求工者，必不能期其大成者也。诸生作诗当首学五七言古诗，再变为杂体歌行，再变为白话歌辞。求其浅不求其深；求其淡不求其浓，求其妥不求其拗；求其熟不求其生，求其真切而不求其虚伪；求其雅俗共赏，见许于君子，而复见谕于老妪者，庶为得之。近体律绝评阅而赏鉴之，不作可也。用白话可，用鄙语则不可；用今韵可，无韵则不可；句法长短可，而声调不和则不可；修辞饰句可，故为雕琢则不可，运典妥贴可，故求生僻则不可；篇幅长短可，意有未充，神有未全则不可；即物即景以抒情述志可，滥用陈词以伤心断肠爱怜烦闷之辞充塞篇幅则不可；（新诗多犯此病故特提及之）旁敲侧击而寓以主义学理可，实说主义学理则不可；挹取西诗神韵可，强合西诗体格则不可，凡此皆学诗之大要也。孟子曰：“大匠诲人，能与人规矩，不能使人巧。”神而明之，在乎其人，举一反三，惟诸生自省之。
        诸生恒有以诗法询余者，余应之曰：文无定法，诗亦无定法也。且余既统言其概略矣，学者于古人诗，能熟读而深思，则自能心领而神会。古人之诗，其命意遣辞运笔谋篇，妙有不可尽言者，余惟随时指点，示诸生以去取耳。如必言定法则凿矣。且古体本无一定法式之可言，有之惟近体耳。自沈约倡为四声八病之说，而后之论法式者乃曰繁。坊间所出，有诗品、诗式、诗法入门、学诗初步等书，大都论平仄，论宜忌，论起承转合及修辞造语之法。繁证杂引，皆不足为训也。诸生如必以此为法，则耗一二日之光阴，可尽读之。然以此求法则详，以此求诗则未也。且诗之为术，非巫医百工之术也。巫医百工之术，知其法则已尽其能。诗之为术当自求之。观千剑而后识器，操千曲而后知音，深于此道者，惟博览而精思耳，即前人诗评、诗话、眉批、笺注，亦多有一孔之见，不足尽信者。吾人当以批评之眼光读古人之诗，更当以批评之眼光评古人之所评，庶不为其所蒙耳。
         或曰：子既容纳白话，且主诗格之解放者，何独不许今日之新诗乎？曰为诗之道当求其深入而浅出也，言简而意长也，合口而成唱也，而今日之新诗则多反乎是。余所痛恨于旧诗者，以其为贵族之玩好而不能普及于平民也。而今日之新诗，有为学者所不能解者，宁非新式之贵族玩好乎？余所痛恨于旧诗者，以其多因袭摹拟为古人之奴隶也。而今日之诗，则且为西洋人之奴隶矣。余所痛恨于旧诗者，以其好为无病呻吟也。而今日之新诗，则学东施之效颦矣。余所痛恨于旧诗者，以其多有改头换面抄袭成语也。而今日之新诗，则有窃取旧诗一辞一义敷衍成篇者，其卑劣更甚矣。余所痛恨于旧诗者，以多隐逸闲适之辞，绮罗香泽之语，而今日之新诗，则易以解放、改造、牺牲、奋斗、恋爱、烦闷之习语，其文学手段且愈降而愈下矣，以是而言诗可乎？
        抑诗者性情之所流露也，故学诗以涵养为最要。胸襟不旷远者，不足以言诗；志行不沌洁者，不足以言诗；性情不敦厚者，不足以言诗；习于诈伪而丧其天真者，不足以言诗。古人谓诗必穷而后工。余谓苟能忘怀得失，则穷远无与焉。
        诸生亦有以诗集询余者，余以为初学宜读选本。文选古诗多可读，而古诗源、古今诗选、历代诗评注读本，十八家诗抄亦可择尤读之，以论专集，则渊明集，工部集，香山集均不可不读者。而香山之诗较为近俗，其新乐府秦中吟颇合今日平民文学之旨，尤宜致力焉。若欲再求深造，则诗经，楚词所必读者。宋词元曲亦宜稍稍浏览焉。然诸生学诗，不可专于书本中求之。凡自然与人生接于吾人之耳目者，无往而非诗也。昔文与可有诗曰：“美人却扇坐，羞落庭下花。”欧阳公谓世间原有此语与可拾得之。吾人苟有慧眼，则天地间诗，任我拾取，初无限量也。读古人诗，不过为我学诗之助耳。
        余酷嗜诗歌，研习四载，偶有尝试，不敢自信。兹篇仅以一得之愚，贡诸同好，偏颇谬妄，在所不免。诸生有聪明才力过我者，他日望有以匡正之，慎勿谨守师训也。


（根据阮真著作发表刊物翻印版手工输入，错漏难免！）

阮少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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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任初

所城也有一阮真，大革命时期失败后中共蓝山支部的白色恐怖中遭敌破坏，不少同志牺牲，她冒着被杀头危险联系未暴露的同志，重组党支部，被选为书记。后为策动参家宜章湘南暴动，被敌察觉，被捕后不惧严刑拷打与威逼利诱，壮烈牺牲，年仅28。是蓝山最著名的革命烈士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