评两宋词－阮真

阮越良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评两宋词

      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阮真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《集美师范月刊》 1926年 [ 第2期 ，6-13页]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《集美周刊》 1926年 [ 第134期 ，4-6页]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《国专月刊》 1936年 [ 第3卷 第5期 ，32-36页]
       词至两宋，作家辈出，并称极盛。论者谓唐诗宋词可以并驾。故唐诗有盛中晚之分，体格愈降而愈下，宋词则竟一代而迄未少衰，亦可见其盛矣。兹取南北宋词家尤著者而评论之：
      宋初词家，首推二晏。祖述南唐，工为小令。老晏花联一联，诗词并出，然旖旎动人，实以入词为妙。其词曰:“一曲新词酒一杯，去年天气旧亭台，夕阳西下几时回，无可奈何花落去，似曾相识燕归来，小园香径独徘徊。”小晏足继乃父之学。其临江仙之“落花人独立，微雨燕双飞。”又鹧鸪天之“舞低杨柳楼心月，歌尽桃花扇底风。”又“梦魂惯得无拘检，又踏杨花过谢桥。”不减唐人风韵。毛晋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，诚无愧色。欧阳修继之。其词亦出南唐，而加以深致。欧词极婉丽有致，虽间作慢词而特工小令，盖皆出入花间者。其蝶恋花词曰:“庭院深深深几许，杨柳堆烟，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，楼高不见章台路。雨横风狂三月暮，门掩黄昏，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。”其深得迭字之法，颇为李清照所许。晏家临川，欧家庐陵，论者谓词家之江西派也。与欧阳公同时者，若寇准、韩琦、宋祈、司马光、范仲淹，辈皆能词。然非深于此道者，可不论矣。
      慢词首创，当推柳永。其词多纤艳，旖旎近情，使人易入。而音律谐婉，词意妥洽近俗，人乐歌之。故有井水饮处无不歌其词者。永盖当时之平民文学家也。其词尤著者若八声甘州。曰：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，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，关河冷落，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翠减，苒苒物华休。唯有长江水，无语东流。 不忍登高临远，望故乡渺邈，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，何事苦淹留？想佳人，妆楼颙望，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，倚栏杆处，正恁凝愁。”他若雨霖铃之“今宵酒醒何处？杨柳岸、晓风残月。”玉蝴蝶慢之“黯相望，断鸿声里，立尽斜阳。”竹马子之“览景想前欢，指神京，非烟非雾深处。”皆飘逸有致，不特工为浮艳语也。与永齐名者为张先亦工慢词，以三影得名。其谢池春慢一首为最著，一时传唱几徧。词曰：“缭墙重院，时闻有、啼莺到。绣被掩余寒，画阁明新晓。朱槛连空阔，飞絮知多少？径莎平，池水渺。日长风静，花影闲相照。尘香拂马，逢谢女、城南道。秀艳过施粉，多媚生轻笑。斗色鲜衣薄，碾玉双蝉小。欢难偶，春过了。琵琶流怨，都入相思调。”余谓子野词不及耆卿之富丽，而风格高雅实过之矣。
      继柳张而起者，当推苏轼、秦观、黄庭坚，东坡词豪放雄伟。胡寅则谓其一洗绮罗香泽之态，摆脱绸缪宛转之度，使人登高望远，举首浩歌。超乎尘壒之外。于是花问为皁隶，耆卿为舆台矣。余谓绸缪宛转之度，亦为填词所不可少。胡之誉苏不无过甚。盖词自晚唐五代以来，至耆卿而一变，至东坡而又一变，遂开南宋辛刘一派，苏词之以豪放胜者，实不胜录。而以清丽高雅胜者，余最赏其水调歌头一首。词曰：“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清天。不知天上宫阙，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。惟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，起舞弄清影，何似在人间。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。不应有恨，何事长向别时圆？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，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”
      秦观词多婉约，情韵兼胜，实在苏黄之上，惟气格少弱。苏轼最赏其郴州旅舍所作踏莎行词。词曰：“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，桃源望断无寻处，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，驿寄梅花，鱼传尺素，砌成此恨无重数，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”又如满庭芳之“斜阳外，寒鸦数点，流水绕孤村。”虽不识字人，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。蔡伯世谓子野辞胜乎情，耆卿情胜乎词，情辞相称者，惟少游而已。其言甚是。少游固是北宋第一作手也。黄庭坚小词极高妙。顾以诗为词，故晁旡咎谓其着腔子，唱好诗，不是当行家语。其画堂春前段曰：“东风吹柳日初长，雨余芳草斜阳。杏花零落燕泥香，睡损红妆。”的是好诗。盖词贵缠绵贵沉郁，黄词下则流于俚鄙，高则过于倔强。而矫健警俊处，以之为诗则可，以之填词则未也。故陈师道虽以黄九秦七并称，而黄九终非秦七之比也。嗣后作者若贺铸程垓毛滂李之仪辈，皆非专家，可不论矣。
      北宋后起词人，足为一代之殿者，当推周邦彦。其词浑厚和雅，富丽精工，善于融化诗句，浑如己出。如锁窗寒词曰：“暗柳啼鸦，单衣伫立，小帘朱户。桐花半亩，静锁一庭愁雨。洒空阶、夜阑未休，故人剪烛西窗语。似楚江暝宿，风灯零乱，少年羁旅。迟暮。嬉游处。正店舍无烟，禁城百五。旗亭唤酒，付与高阳俦侣。想东园、桃李自春，小唇秀靥今在否。到归时、定有残英，待客携尊俎。”几乎无一句不自诗中化来，何等浑全自然。盖词至周氏己集唐五代北宋之大成，其余诸家可不论矣。
      南宋专以词名，得名最早，得词最多者推辛弃疾，其词豪迈，实学东坡。其佳者即置之东坡集中，殆无以辨。故人以苏辛并称。其尤著者若摸渔子词。词曰：“更能消、几番风雨，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怕花开早，何况落红无数。春且住，见说道、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殷勤，画檐蛛网，尽日惹飞絮。长门事，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，脉脉此情谁诉？君莫舞，君不见、玉环飞燕皆尘土！闲愁最苦！休去倚危栏，斜阳正在，烟柳断肠处。”又祝英台近之“断肠片片飞红，都无人管，更谁劝啼莺声住。”又“水调歌头之季子正年少，匹马黑貂裘。今老矣，搔白首，过扬州。倦游欲去江上，手种橘千头。”又西河之“过吾庐、定有幽人相问，岁晚渊明归来未。”刘克庄谓其所作，大声镗鞳，小声铿鍧，横极六合，扫空万古，其秾艳绵密者，亦不在小晏秦七之下。洵非过誉。与辛同时而学其豪放者，有陈亮刘过。然犹未能及之也。
      与辛同时而同为朱熹所推重者，为陆游。杨慎词品谓其雄快处似苏，纤丽处似秦，毛晋又谓其超爽处似辛。陆词盖驿骑乎苏秦两家之间，故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者。其所作若采桑子词曰：“宝钗楼上妆梳晚，懒上秋千。闲拨沈烟。金缕衣宽睡髻偏。鳞鸿不寄辽东信，又是经年。弹泪花前。愁入春见十四弦。”又如渔家傲之“东望山阴何处是？往来一万三千里。写得家书空满纸。流清泪，书回已是明年事。”真珠帘之“自古。儒冠多误。悔当年、早不扁舟归去。醉下白苹洲，看夕阳鸥鹭。菰菜鲈鱼都弃了，只换得、青衫尘土。休顾。早收身江上，一蓑烟雨。”其意高，其言雅，放翁并以诗名，故与词人之冶荡者有殊。并时作者如丘崇、俞灏，皆不及也。
      朱熹学者，顾其词则洗尽千古头巾俗态。其水调歌头词曰：“江水侵云影，鸿雁欲南飞。携壶结客，何处空翠渺烟霏。尘世难逢一笑，况有紫萸黄菊，堪插满头归。风景今朝是，身世昔人非。酬佳节，须酩酊，莫相违。人生如寄，何事辛苦怨斜晖。无尽今来古往，多少春花秋月，那更有危机。与问牛山客，何必独沾衣。”此词气骨豪迈，则俯视苏辛。音韵和谐，则仆命秦柳。余尝戏谓太上立德，其次立功，其次立言，其次制曲，若朱氏者，则兼之矣。为朱讲学友，而以词名者。如王庭珪以雅健胜，吕本中以工稳称，而胡铨则兴寄幽远，他如周必大、刘光祖、黄铢、陈起、孙惟佳、洪咨夔、魏了翁、徐照、郭应酉辈，可不论矣。
      宋末六家，足为南宋之殿者，姜夔、张炎、王沂孙、史达祖、吴文英、周密是也。姜词清谈隽永，而音律和谐。昔人谓秦柳工致，不离闺闼，苏辛豪迈，每轶绳尺，惟尧章一出雅正，适得其中。其鬲溪梅令曰：“好花不与殢香人，浪粼粼。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，玉钿何处寻？木兰双桨梦中云，小横陈。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，翠禽啼一春。”又如扬州慢之“自胡马窥江去后，废池乔木，犹厌言兵。”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结句之“今何许，凭阑怀古、残柳参差舞。”其感时伤事，盖有无穷哀感焉。
      张炎词空灵婉丽，其感伤时事与白石碧山同一机轴。其玉田词三百首，触手珠玑，欲选一二首以概之，殊非易易。兹姑录其南浦（春水）一首。词曰：“波暖绿粼粼，燕飞来，好是苏堤才晓。 鱼没浪痕圆，流红去，翻笑东风难扫。荒桥断浦，柳阴撑出扁舟小。回首池塘青欲遍，绝似梦中芳草。和云流出空山，甚年年净洗，花香不了？新绿乍生时，孤村路，犹忆那回曾到。余情渺渺，茂林觞咏如今悄。前度刘郎归去后，溪上碧桃多少。”此词深情绵邈，意余于言，自是佳作。又其解连环咏孤雁首段曰：“楚江空晚。怅离群万里，恍然惊散。自顾影、欲下寒塘，正沙净草枯，水平天远。”笔力横空，是何等气度。玉田词空灵而绝不浮滑，不许他人学步。盖其用意深远，琢句精工，自其独到处也。
      王沂孙词多清丽高雅，无刻意争奇之意，而人自莫及。其寄慨情深，与白石玉田同调。其齐天乐（拟赋蝉）曰：“一襟余恨宫魂断，年年翠阴庭树。乍咽凉柯，还移暗叶，重把离愁深诉。西窗过雨。怪瑶佩流空，玉筝调柱。镜暗妆残，为谁娇鬓尚如许。铜仙铅泪似洗，叹携盘去远，难贮零露。病翼惊秋，枯形阅世，消得斜阳几度？馀音更苦。甚独抱清高，顿成凄楚？谩想熏风，柳丝千万缕。”又庆宫春（水仙）结句曰：“试招仙魄，怕今夜、瑶簪冻折。携盘独出，空想咸阳，故宫落月。”极凄凉哀怨之致矣。
      史达祖词，姜尧章谓其奇秀清逸，融情景于一家，会句意于两得。盖全祖清真者。其玉楼春（咏梨花）曰：“玉容寂寞谁为主。寒食心情愁几许。前身清澹似梅妆，遥夜依微留月佳。香迷胡蝶飞时路。雪在秋千来往处。黄昏着了素衣裳，深闭重门听夜雨。”清圆妥帖，情词俱到。而其善于运化唐人诗句，亦不减清真矣。
      吴文英词，空灵奇幻，宏博绝丽，于超逸之中，见沉郁之思也。其解连环（留别姜石帚）曰：“思和云结。断江楼望睫，雁飞无极。正岸柳、衰不堪攀，忍持赠故人，送秋行色。岁晚来时，暗香乱、石桥南北。又长亭暮雪，点点泪痕，总成相忆。杯前寸阴似掷。几酬花唱月，连夜浮白。省听风、听雨笙箫，向别枕倦醒，絮扬空碧。片叶愁红，趁一舸、西风潮汐。叹沧波、路长梦短，甚时到得。”其运意深远，用笔幽邃。鍊字琢句，殊见工夫。虽谓如韩文杜诗，无一字无来历可也。
      周密词刻意学清真者，字句颇得其似，而气格总不及之。其词着笔清丽，用意绵渺。其一萼红（登蓬莱阁有感）一阕，虽清真白石亦无以过之。词曰：“步深幽。正云黄天淡，雪意未全休。鉴曲寒沙，茂林烟草，免仰千古悠悠。岁华晚、漂零渐远，谁念我、同载五湖舟。磴古松斜，崖阴苔老，一片清愁。回首天涯归梦，几魂飞西浦，泪洒东州。故国山川，故园心眼，还似王粲登楼。最怜他、秦鬟妆镜，好江山、何事此时游。为唤狂吟老监，共赋销忧。”草窗梦窗旨趣相侔，所作亦不相上下，时人以二窗并称允矣。
      上举六家之外，如高观国、黄易、施兵、陈允平等。各以能词称。词林群彦，于斯为盛。闺秀中如李清照、朱淑贞、孙道绚皆工词。而清照尤为特出冠军。
      余于斯篇，仅取两宋词家之尤著者，评其概略而己。故于北宋之初取二晏一欧，中则取秦柳苏张黄，末则独取周美成为之殿。于南宋初则取辛陆朱三家。南宋末则取姜、张、王、史、吴、周六家为之殿。两宋词人之卓卓者，殆尽于此矣。


（根据阮真著作发表刊物翻印版手工输入，错漏难免！）

阮戈

阮任初

宋词与唐诗元曲，是我国古代文苑中的三株奇葩。也是华夏传统文化的三座丰碑。

晓寒